第一卷 山河邀君阅明月 第一章(二)
“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:大明信王,皇五弟朱由检,贤明康德,忠心体国,朕以之为股肱顶梁,现晋爵为亲王,赐王府,望卿以之为荣,为国为民,再尽其功,不没朱氏血脉,不负大明山河!”司礼监太监李永贞在阴沉的老脸上挤出一丝微笑。
近日他已投到东厂魏忠贤的门下,认了义父。李永贞虽在万历一朝获罪,但是其本人还算是有些才华,善书笔,能背诵四书以及《诗经》《书经》《左传》《韩非子》等书。如今升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,仅次于王体乾,经常代替魏忠贤行司礼监朱批之责,办事得力,深得魏阉和客氏等人的赏识。
这人若得势受宠,也不免得有几分飘然跋扈。他虽在王体乾之下,但是内心好贪,野心不小,垂涎掌印之位,时常与王体乾有所争斗,如今为了在主子面前多博得几分宠幸,自然事事争先。
朱由检是天启皇帝唯一在世的弟弟,与皇帝关系匪浅,兄弟之间感情深厚。李永贞从司礼监这讨来了这敕封的差事,去宣旨也是指望能交好信王,在皇帝和魏忠贤面前讨个彩,办好这份差事。
当然,这般恩旨,少不了天子之弟的恩赏。毕竟自己如此讨好奉承,信王也没有理由拒绝。
“钦此!”李永贞将圣旨一卷,弯腰递给跪在地上的朱由检,“信王殿下!”
朱由检虽然心中厌恶此人,但是脸上不露喜怒,面色平静地接旨谢恩:“李公公有劳了。”
说着微微侧首,朝身后的内侍递了个眼色,王承恩微微点头,从书房内间端出来一个匣子递到李永贞手上,老于世故的他一经手就觉得匣内沉甸甸的,怕是不下纹银百两。
这信王殿下的恩赏有些重了。
“哈哈,恭喜信王殿下,今后咱的得求殿下赏些吃食了。”说着笑意盈盈的收下匣子,交给手下小太监,心中暗喜,这一趟果是没有白来,朱由检微笑着与李永贞攀谈了几句,不忘宽慰几句辛苦话,其他内容也都是问候宫中皇亲的话。
送走李永贞一行人后,书房里只剩下手捧圣旨的朱由检和他几个心腹幕僚。
侍卫金锐已是换了一身行头。按照规矩,王府的侍卫长有武将官职在身,朱由检出面给他要了锦衣卫的百户虚职。北镇抚司自然不敢怠慢,赶忙给金锐配了一身玄青色飞鱼服。金锐身长七尺,配上这般贴身劲衣,看着高大干练、英气勃发。
金锐站在朱由检身后,腰佩雁翎刀,发束太极髻,插一根檀木簪,倒是有几分道家的洒脱。“殿下,李永贞这厮没卵子的人,给陛下进谗言,只把那旧时惠王府修缮做新府赐予咱,想来是要贪墨置办王府的钱,咱们还给了这么多银子,真是便宜了这没鸟的老小子!”金锐一时口快,没注意到边上的曹化淳和王承恩脸上略有异样。
曹化淳是信王府的总管,位高权重。此时听金锐这般说话,不免有些尴尬,脸上又露出几分不快。他们这些净了身的人总有几分自卑,听金锐说着些宦官阉人的粗鄙言语,他与王承恩脸上都是青一阵白一阵,虽然面上有些不悦,但不满一闪而过。
金锐是信王殿下信任的门客,几人共同服侍殿下也有些年头了。而且他是从厮杀的战场上下来的,有一身粗犷的武人之风,犯不着与这些鲁莽的匹夫一般见识。
眼下曹化淳和王承恩没说什么。
朱由检不满地瞪了金锐一眼,苛责道:“金先生,你言辞粗鄙!”
“哎!”金锐这才意识到不对,“啪!啪!”连打了自己两记耳光,力道不轻。他虽是武人,也知道适才的话只是图嘴巴痛快,眼下只觉得不妥,连连向曹和王二人赔不是。
“老曹,老王,对不住,我这狗嘴吐出不象牙来!”
朱由检连连摆手,道“行了,行了。如今是魏忠贤一党与东林两派相争,我们不想卷这无妄党争,还是求得清闲的好。”
“谁都不得罪,谁都不沾边。”
朱由检心中暗叹,苦笑着摇头,没想着大明的社稷江山延续二百多年,却也逃不过‘宦官弄权和权臣摄政’。
“奴才觉得也是,殿下隐忍不失为自保良策。”王承恩三十些许的年纪,脸上比寻常人多几分成熟沧桑感,说话中气更足,看样子会些拳脚功夫。“既然封了殿下为藩王,不消多久便可就藩离京。这朝堂纷乱不堪、尔虞我诈,我们还是早早地避开,做个一方诸侯逍遥快活。”
三人一言一语说着,朱由检神色平常,不发一言,看着一边的书生幕僚,乃是他聘请讲书授业的老师杨练,“先生以为如何?”
杨练祖上受恩封为山东登州卫指挥使,只是年深日久,家道中落,加上朝中无人疏通建言,又无银两孝敬当地镇守太监,在万历末年便被褫夺了封号,沦为军户。他苦读几十载,三十余岁年纪考中秀才,之后屡试不中,便应好友金锐之邀,一同为皇五弟、信王朱由检做讲书先生,也是其幕僚。因其言语针砭时弊,深知民间疾苦,能带着朱由检体察底层百姓之艰难、官府县衙之**,颇得信王朱由检信任,被拜为讲书先生。
说来不差,杨涟见识了太多的民间疾苦,也经历了许多官场上的尔虞我诈,攻讦陷害。便是大家都认为对的事情都要深看三分,早些时间他就已经探得风声,知道圣上已经有意敕封信王,且着令户部在京城煤山选宝地修建信王新府邸,而不是只将旧时的惠王府简单修缮作为新府,这一进一出得差上许多银子。换作常人怕是免不了去圣上面前诉苦抱怨,但是朱由检知道之后也未露不满,只是将话锋转向了杨练,请教起他的意见来。
“殿下当忍!”
“哦?!”
“一座信王府算不得什么,殿下心中装的是大明的**江山,更何况前有桂王、瑞王、惠王等诸王就藩耗费国库许多,辽东建奴作乱,山东流民造反,西南更有土司滋扰地方,国家要花的银子如流水一般。···”
“杨先生,你这说的天下为大的样子,好似我们都是小心眼。”金锐没好气地瞪了一眼,觉得说不过这些书生。
“杨先生的意思是,这王府修缮的银子已经被李永贞贪墨了去,就算今个我们跟他翻脸也讨不得好,木已成舟,不如装傻充愣,免得再与阉党结仇。”朱由检负手而立,才算是将今天事情的关键说清,“东林人与阉党两虎相争,已经势同水火,本王不涉朝堂,不问政事,两党之间我们谁都不想得罪,开罪魏忠贤不难,只是怕被算到东林一派,要害的皇兄猜忌我。”
几人略感诧异,想不到王爷年纪轻轻,想法如此缜密。
“殿下英明!”
“不过我挺好奇,先生应算是清流一派,就这朝堂正邪之风,两党之争,东林与魏忠贤,谁争赢了更利我大明社稷?”
“这当是杨涟、左光斗、黄尊素他们啊,东林人为官清廉,正气凛然,有他们在我大明朝纲必振啊!”金锐不假思索道。
“别插嘴!”王承恩拉了拉金锐的衣袖,示意他闭嘴不要多言。
杨练是读书人,心中有几分清高,这眼界也是不低,能入他眼的也就是东林的那几个人。他先是把阉党魏忠贤等几个人痛骂一遍,然后又担心大明朝堂的党争反而搅乱了政局。最后一番话不免又是说到了东林党身上。他作为普罗大众的读书人,心底里还是支持自己本家杨涟他们对魏忠贤的争斗。
朱由检听罢,想到这便是读书人的看法,恐怕天下的读书人,贡院的学生,太学的太学生们,还有无数有功名的秀才、举人都是这般想的。
“由检再问先生,我大明开朝至今,黄河与长江洪灾泛滥哪个更多些?”
杨练,还有曹化淳,王承恩,包括金锐都是有些错愕,不明白为什么王爷忽然问这个。杨练先是一愣,说:“不分彼此,所差无几,不论黄河、长江,洪灾泛滥便是哀鸿遍野,赤地千里,无比凄惨。”
“是啊,这大江大河两岸的百姓是无比凄惨。”朱由检淡淡道,“黄河长江所过之地便是我大明的**山河。那我再问先生,黄河水比长江,何者清澈,何者浑浊?”
杨练道,“黄河水浊如泥,长江水清如碧。”
“好!先生说得不差。”朱由检一击掌,笑道,“水浊水浑一样泛滥无情,人贪人廉一样误国怠政!”
杨练恍然大悟,听着朱由检这样评价,便是激起他读书人的傲骨,即便是王爷的话,自己也有些不满,正要起来辩驳却被朱由检示意坐下,“先生且听我说,为官当权者,治的是天下万民和**山河。贪财或者清廉都只不过表象,我大明要的是长治久安,是安居乐业,这千千万万的百姓,或农,或工,或读书,或经商,各司其职,各行其道。为官者更需要上行下效,政通人和,让君王之令能下乡里;对贫,对富,对民,对士绅都能公平对待,一视同仁。”
“我知道读书人都欣赏东林党人的气节,但是治国平天下没有往来者,没有经验之谈。书生治国,无人传授理政治国之术。朝堂上最忙的是言官,最苦的是内阁和六部的尚书,他们操心的是具体的军国政事,要的是政通人和。这时候谁能办好差事,把上面交代的事情办好,把下面的情况上奏才是好官!”
朱由检忽而就好像打开话匣子,他的这番话哪像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能说得出来的。
“我朝嘉靖皇帝就说:‘沧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我缨;沧浪之水浊兮,可以濯我足。’嘉靖这一朝有严党,也有海瑞,有胡宗宪,也有戚继光,有徐阶、高拱,更有万历帝师张居正,奸邪并世,阴阳相生,这才是焕焕世间的大道!”
“先生你说,世宗皇帝修道并非是一无是处,这么一个道理,小王觉得还是堪用,不论贪或是廉,对社稷,治国有用的要重用,对江山无益的该罢黜的还是要罢黜!”
“殿下以为若是东林当朝,却是对社稷无益?”杨练虽然胸中满是不服,但是千言万语挤到喉咙里也不知道说什么好。只是反问道,“东林治国之策,练以为无有不妥!”
“税农而宽商,重北而轻江南。”
朱由检有条不紊地回答着几人的疑问,“东林党的背后都有江南士族和商贾的支持,而魏忠贤是北直隶人,他必然反对在自己故里之地行重税。江南富裕少征收税,北直隶贫瘠却课重赋税,务农者每十抽三,再加上地方苛捐杂税,有十抽五六之数,寻常便也罢了,如是灾年让百姓何以为继?而江南富庶,世家大族,为商者兼并土地,税微赋少,有些银子便在京师中找些口舌代他们说话。如今东林之策便是他们重金支持之下的结果!”
“税负过重,官逼民反,到时候怕是在所难免!”
“啪”的一声,忽地金锐一拍脑门大喊一声:“我悟了,我明白王爷和先生说的意思了。大概就是,不管是黄河的浑水还是长江的清水,平时能灌溉良田、滋养两岸百姓,但管理不善也会泛滥成灾、绵延千里。这不是水本质有好坏,而是治水、管理江河的人没有用好江河之水,或者疏于管理,或是征用过度、超过其限度,才会自讨苦吃!”
“是不是,就是这般意思!”金锐不知道自己说得对或不对,只是凭着自己跟在王爷身边耳濡目染的这些道理来分析,众人只是看着,朱由检倒吸一口凉气,长叹一声道,“众人皆醉,却唯有金先生独醒啊!”
“殿下所思非我等敢想,我等拜服!”杨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,只觉得朱由检这番论述不再是他所学的那些孔孟儒义的臣子之道。
杨练有些心乏,便也起来告退。朱由检知道他还要花些心思消化,便也不留人。带着曹化淳和王承恩两人打算出门一趟再走走这京郊的皇庄,很快他便要搬入信王府了,这边上的百姓人家也得去说道一声,告个别,也是全了礼数。
但是这番与杨练的对话,曹化淳、王承恩之辈他们宦官内侍出身的人都是穷苦人家出身,自然更能懂些。不论是宦官还是文臣清流,重要的是为君者如何任用,善用循吏而非沽名钓誉一味求清名,宦官自古便遭人诟病,他们不管身份还是自尊总觉得是低人一等,朱由检心中并不看轻他们,也不拿之当作奴才,当作走狗,而是善用其锋,突出其能,把控其度,每个人都能做到尽其所长,避其所短。
这与当下阉党擅权的朝堂有本质不同。
如今魏忠贤执掌东厂,与奉圣夫人客氏交好,成了她的入幕之宾,借着这个关系,魏忠贤的爪牙还有很多的徒子徒孙,上上下下都深得皇帝宠幸,宫内宫外能巴结的都与之暗通款曲,许多皇亲国戚藩王宗亲府上的太监几乎都争先恐后投到了其门下,拜认了干儿子,甚至是干孙子,丑态种种,不堪入目,这朱由检乃是天启皇帝唯一在世胞弟,身份非同寻常,地位也是尤其特殊,在皇帝还没有子嗣,没有册立太子之前,朱由检就是大明的国本。
如此重要,当然有无数眼线暗桩企图混入身边。
只不过每每有人行动,次日往往便会变成死尸一具,然后被埋在皇庄的后山,要不然这后山的草木花卉会长得如此茁壮。
